我傻,我孤独,我快乐

文章来源:奴隶社会 作者:陈行甲 责任编辑:admin 时间:2018-11-11

        作者:陈行甲,清华大学公共管理硕士,美国芝加哥大学访问学者。深圳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创始人,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名誉理事长。

        本文来自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不端不装有趣有梦,听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说自己的故事。


题图:作者在清华二校门外边的路上。


        一诺写在前面:

        行甲的这篇演讲稿提前发给我看过,对他提到的校园里那条路,我也很有感觉。我曾跟行甲开玩笑说我是他的粉丝,因为他身上有一点这个时代难得的理想主义。这个社会,还是需要有一些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的。

        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现在是一种稀缺的精神资源。

        有一段话说得很好:‘把知道的真相告诉大家,是一种正义;把明白的常识告诉大家,是一种责任;把目睹的罪恶告诉大家,是一种良知;把了解的事实告诉大家,是一种道德;把听到的谎言告诉大家,是一种博爱;把亲历的苦难告诉大家,是一种告诫;把面临的风险和不幸告诉大家,是一种善念……’只有对国家民族满怀深沉挚爱的人,才会批评社会的阴暗面;只有怀揣光明的人,才会去发现和揭露生活中的龌龊;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种责任,一种现代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些敢于有不同的表达,敢于有不同的选择的人,是值得尊敬的理想主义者。今天奴隶社会发行甲的这篇文章,也是为理想主义者打 call。


        各位学弟学妹,大家好。接到校团委的邀请来和大家做这个分享十分高兴,因为我又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到秋天的校园。清华园的四季都美,但我最喜欢的是秋季,二校门外边金黄的银杏叶铺满长长的路,在我的记忆中美得不可方物。每当读到弗罗斯特的《The Road Not Taken》,我的头脑中就会出现这条路的意象。在离开清华园的日子,这条铺满金黄落叶的路给了我许多人生路上 make difference 的激情和动力。

        很多人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在被提拔后辞职,要转身来做公益呢?其实要追溯这个念头的来源,可能还得从一个艾滋病孩子说起。

        我在湖北省巴东县任过五年多县委书记。这个县是深度贫困地区,2011 年我去的时候全县 50 万人,还有贫困人口 16.7 万人,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特别沉重的是,这个县是艾滋病重灾区,上世纪末因为太穷,人们成群结队到外地去卖血而不幸大面积感染。到 2011 年我去的时候,全县艾滋病人累计检查发现 459 人,还存活 197 人。

        我到巴东之初,曾号召全县干部结穷亲,我带头与一个艾滋病患儿小航结为“亲戚”。他当时已 8 岁多,因为村民排斥无法上学,而且因为从母体传下来的艾滋病症状发作,已是满身疱疹。我上门看他时,他奶奶说自从孩子妈妈艾滋病去世之后,他们家就没有亲戚朋友来走动过了,村民从家门口过也总是绕着走,孩子没有任何玩伴,白天跟着奶奶下地,晚上奶奶给他洗澡跟着奶奶一起睡。

        奶奶说,“孩子这一世投胎变成了人,我也对得起他了”。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枯槁的眼中没有一滴眼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啊,对他们来说,悲伤都成了一种奢侈的情感。

        我在大会上公开承诺“只要我还在,只要他还在,这门亲结到底。”我儿子当时念高一,他在网上看到我的讲话后给我打电话说“老爸你这件事做的真棒!”“既然是我们家亲戚,我也要参与!”。

        后来,儿子利用假期自己搭车辗转去村里,抱着一个篮球和一副羽毛球拍子,住在村里陪小航玩了三天。儿子从村里回来那天,吃晚饭时跟我们分享他和小航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他和小航一起在田间山林玩捉迷藏,教会小航写自己的名字,教会了他算十以内的加法,因为他只有十个手指,再多就没法教明白他了……儿子后来说到告别时小航躲在奶奶身后不愿意出来,就哽咽着放下筷子说不下去了,我和爱人也放下手中的碗筷陪着他难过。那顿饭,我们都没有吃完。

        帮助小航上学的过程充满艰辛。我们过去习惯由政府和商业解决这个社会的所有问题,在小航上学这个问题上,这个习惯是失灵的。

        小航曾经想去村里学校上学,但是只要小航一到学校,大多数其他孩子的家长就要跑到学校去抗议去闹。我过去是县委书记,手握重权,而且也算敢言敢为,似乎只要是正义的事,想干什么都可以,但是面对这种广泛的偏见甚至是歧视,即使是我,也没办法强令学校接收孩子。

        我用了很多办法来消除民众对艾滋病的歧视。比如我到一个艾滋病重灾村,有 35 名艾滋病患者的村子,上门看望所有艾滋病患者,并在村委会请所有患者一起吃饭,和他们同桌夹菜喝酒。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大家,艾滋病可防可控,这些人已经够苦了,他们不应该被歧视。情况后来在逐步好转,但是这种努力如水浸石,效果只能慢慢出来,小航,还有当时县里和小航一样情况的四个孩子,他们的上学不能等啊。

        最终我是通过社会组织的力量解决了小航上学的问题,我在几个公益人的帮助下让小航到另一个省的公益组织办的学校一边治病一边上学。小航的故事后来有一个光明的结局,他的治疗得到了保证,全身疱疹消失,CD4 指标完全恢复正常,现在身体、学习都很好。我辞职之后的去年春节,小航还和我在一起。古人讲一诺千金,我们一家人准备把这个承诺兑现到底。



我辞职以后的春节,小航和我在一起的照片。


        帮助小航的过程给我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社会公益的力量。这是在政府和商业领域之外的社会资源,一股给弱势人群带来阳光的力量。我可以尽我的力去帮助一个或几个孩子,但健康的公益组织却可以整合社会的资源,集中而系统地帮助像小航这样的弱势群体。

        一个有同情心、有行动力的和谐社会,需要社会公益的发育、发展,这是我在基层贫困地区的执政实践中真实的体会。

        最终我选择在县委书记任期届满之后投身公益。我希望借助公益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小航。好官有很多,不缺我一个。我觉得公益在我们国家方兴未艾,是非常需要更多的人来投入、来贡献的事业。

        我出生成长在农村,又多年在基层工作,亲身感受和亲眼目睹了一些民众疾苦和社会问题。其中的一些问题,在我看来由社会公益组织来解决,效率是更高的。所以我就有了一种使命感:如果我不做,那么谁去做?如果现在不做,那么什么时间去做呢?

        但是,这无疑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在我创立的深圳市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成立仪式上,深圳市社会组织管理局的凌局长说,他看到的辞官从商的人很多,但是辞官从善的仅此一人。

        在我的人生履历中,选择更少人走的路,这不是第一次。在大学毕业大家纷纷投身改革开放的大潮留在大城市的时候,我选择回到大山里;在 28 岁成为最年轻的镇长公务繁忙之余,我每晚清灯孤守苦读考研,考上清华第一届公共管理硕士;清华毕业后我放弃了北京央企的 offer 再次回到山里;前年底在我成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一年多以后,我决定任期届满时结束二十多年的公职生涯,全职投入公益事业。

        这一路上诸多“违背常理”的选择让我经历了很多来自周围的吃惊和不解,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喜欢作秀,有升官发财的野心,有人说我天生叛逆,这些都让我在这条小路上走得更孤独。除此之外,更大的挑战其实是自己做这些选择时的内心煎熬,有时候甚至是天人交战的痛苦。

        我也是一个吃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需要积累巨大的内心能量才能去抵挡诸多世俗的诱惑。我骄傲的是最终我面对了真实的自己,作出了最接近内心的选择,在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上坚持了下来。

        投身公益后,我们做了不少事情。我和我的公益合伙人 — 北大毕业的传奇公益人物刘正琛、北大毕业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健康业研究中心副主任陈秋霖,共同发起了“联爱工程”,寓意是“联合爱,让因病致贫从现代中国消失”。这个名字是正琛提议的,我们几个是隔壁学校的,但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母校 — 西南联合大学。我们取了母校名字中“联合”两个字,希望传承母校“刚毅坚卓”的精神,为解决因病致贫这个社会难题来探路。

        我们现在开展的项目是在广东省河源市和青海省进行儿童白血病兜底治疗的公益社会实验,通过对患者提供社工服务、帮助欠发达地区提升医疗服务能力、用卫生技术评估的方法推动药物政策完善等措施,对重大疾病进行综合控制,来探索因病致贫这个社会问题的规律性解决办法。

        短短一年多的公益人生,得到的支持和帮助屡屡超乎我的预料。我们国家的科技创新英雄,中兴通讯创始人侯为贵老前辈主动安排人联系到我们,中兴通讯出钱出力,侯总亲自参与加持我们的项目;浙江中新力合集团、上市公司文科园林等重量级企业慷慨解囊,给予大力支持;深圳市拾玉儿童公益基金会等一批公益行业同仁欣然加入;众多的志愿者倾情支持……这条公益之路我越走越温暖,越走越有信心。这种感受奇妙又美好,我非常希望能把我的感悟和在座的学弟学妹分享。

        在座的学弟学妹们都是天之骄子,走出校园迎来的大多是羡慕的目光,但置身校园中也有不少因为激烈竞争产生的焦虑和彷徨。你们的未来充满了机会,但与此同时往往面临选择的迷茫。

        长期在名校任教的耶鲁大学教授威廉•德雷谢维奇写过一本叫“优秀的绵羊 (Excellent Sheep)”的书。书中讨论的是在美国常春藤名校的孩子们很多变成高度同质化的优秀的绵羊的现象。这些优秀的天之骄子往往自信但又害怕失败,充满创造力但又不愿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他们选择很多但最后往往因为追求即时的成功感而选择多数人走的路。2014 年哈佛大学的毕业生有 70% 把简历投到了华尔街的金融公司或麦肯锡这样的咨询公司。虽然其中相当一部分代表了因为兴趣与热爱而做出的选择,但如此高的同质性无疑包含相当程度的选择迷失。

        这当然不是只会出现在美国常春藤名校的现象。前些年北大的钱理群老师曾说北大培养了不少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其实就是典型的“优秀的绵羊”。大众怎么偏好,对自己怎么利益最大化就怎么反应,不敢冒险,互相模仿,一群一群的都往同一个方向走,这不就是绵羊吗?我希望学弟学妹们将来不要成为优秀的绵羊。

        作为一个毕业多年,来自基层的学长,我想给学弟学妹们两方面的建议:

        一是寻找你自己的关于成功的定义。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关于成功的定义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曾经问过自己,到底想成为简历上的自己还是墓志铭上的自己。

        简历上的自己可能帮你找到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但墓志铭上的自己才是你真正愿意成为的人。我希望学弟学妹们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找到适合自己的那条路,无论是熙熙攘攘的大路还是少有人走的小路,最终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二是多走出象牙塔,多参加社会实践,了解你所处的时代和社会。

        很多东西是在校园里无法看到和学到的,今天一些同学参加暑期社会实践的现场分享就很能说明问题。当你把根向下扎进土壤里而不是营养液里的时候,你的大脑皮层会时不时的趴趴作响,很多深刻独特的感悟与思考会出现,你对未来会有更清晰的视野。顺便做个广告,我们的联爱工程,深圳市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和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欢迎大家成为我们的志愿者!

        为我们母校百年校庆而拍的电影《无问西东》,上映时曾引起观影热潮。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当时的感动。最后,我用一句《无问西东》的台词来结束今天的分享吧:

        这个世界不缺完美的人,缺的是从内心给出的真诚、正义、无畏和同情。

        我希望学弟学妹们,将来都能够拿出发自内心的真诚、正义、无畏和同情,为更公平更美好的国家和社会而行动。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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